棉花糖
那条通往镇街的路真长呀,没有路灯也没有荧火虫,远处人家的灯火和蒙胧的天光伴着两个孩子赶路的身影,男孩儿背着大大的行李,女孩儿连走带跑踉踉跄跄。女孩儿说等等我。男孩儿伸手拉住女孩儿的手往前冲,男孩儿记得这是第一次拉女孩儿的手,感觉女孩儿的手很软很软,象爸爸带回来的绵花糖。
玲是我们的班长兼数学科代表,因为玲的升学成绩非常优秀,总分和数学全县第一,一进校便为我们年级的焦点,但玲几乎天天迟到,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总能听见她气喘吁吁喊“报告”的声音。班主任刘老师宽容地说:“何雅玲,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你迟到了6分钟,明天尽量只迟到5分钟,后天4分钟,再过几天不就不迟到了吗?”玲点点头,不过还是照样迟到不误,我问玲到底怎么回事,玲哭丧着脸说没办法,书包比过去沉了好多,一过火车站开始爬坡的时候就没劲了,非停下来歇气不可。于是我请了一段时间假不住校,每天早上在出街的路口等玲,象过去一样一人背两个书包,任玲在我身后一阵小跑。
初三报到的那天,我才知道玲不再姓何了,而是跟着她妈妈姓王。我一直怀疑玲父母的离异并不象玲所说的是她父亲的薄情寡意,虽然她爸爸在离开她娘儿俩没多久就娶回一个二十六七的大姑娘,但玲也曾提过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假寐静候她妈妈悄悄从床上坐起,穿戴齐整后轻声掩门而去,玲裹上羽绒服紧随其后,没多远就把妈妈跟丢在了小镇昏黄的路灯下,只好独自回到床上,等不到妈妈回来就睡着了。
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令小镇哗然的事----有着镇上数一数二家业的陈家太太自杀了,据说是被她大儿子气的。她有两个儿子,老大比我们高两届,老二比我们矮一届。出殡那天,我看见两个英俊的男孩一人抱着遗相,一人捧着一只装五谷的碗,黑框中的女人祥和美丽地微笑着,男孩儿表情如木雕。第二天早上,他俩戴着黑纱在我家门前的河边烧纸钱,看不出他们脸上有太多悲伤与愧疚,他们的平淡令我不解。
第二年夏天,玲和她妈妈搬进了陈家,玲在陈家的后院拥有了一个单独的两层小楼,一楼是书房,二楼就是玲的闺房。我曾到过陈家,开门的是玲妈妈,她热情地招呼过我后坐回热闹的麻将桌,玲说她们一晚上的输赢上千,听后我瞠目结舌,因为我爸妈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才三百左右。
高二分科了,同班九年后我和玲不再走进同一个教室,但我仍然经常在出街的路口等玲。有天,我和班上的李山因为一点小事争吵起来,最后他指着我鼻子吼道:“我要告老师,你和王雅玲谈恋爱!”放学了,我坐在教室里张望,斜对面的教室门打开,人决堤般涌出,玲的身影出现,我想到了《荷塘月色》中的形容词“亭亭”“袅娜”还有“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走在那条第一次拉过玲小手的路上,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其实你叫兰雅玲比较好听。”玲说:“我怎么可能姓兰呢,真是的。”我说:“你嫁给我不就姓兰了吗?”玲不好意思地笑着白了我一眼骂道:“你要死啊你。”我说我死了你会哭吗?玲说不会。我问为什么。玲说因为你不会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以至于玲红肿着双眼垂首含胸坐在我面前时,我大脑一阵缺氧般的空白,而后伸手抄过垫桌腿的半截砖往教室外冲去,玲死命抱住我让我把话听完。我重新坐回到课桌前,双眼空洞地穿过玲深褐色的眸子。玲的眼泪夏日暴雨般汹涌如注,我伸手紧紧搂住了她,抚摸着她光润的头发,我突然发现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重叠着模糊了,于是伸出右手揉眼睛,却摸到一把与水无二的物质,我脑中现出一个大大的H2O和一个锄头般沉重的问号。
没多久,玲离开了这个我俩一起长大的小镇,转学到了市里,她那位英俊的义兄被义父送去云南当兵。玲妈妈说,等他退伍后就让两人结婚,反正是一家人,亲上加亲是好事。
当玲被开除的事在小镇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们的高考复习也正如火如荼。那时我爸已经调回本市,每周回来一次,饭桌上我妈提起这事,我爸问哪个王雅玲,我妈说就是原来供销社那个何老师的大女儿。我爸哦了一声。我低头狠劲扒饭没吭声。我妈轻蔑地说这种事情是迟早的,她那种家庭能教育出什么好品行的女孩子来?
我知道,我不可能娶玲了,不管她是否嫁给她的义兄。
那年我考上了一个并不出名的大学,我们举家迁到了市里,我再也没有回过小镇,也没有见过玲,有人说她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死了,是自杀的,她义兄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哭了几天几夜;有人说她去深圳做了“南下干部”,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词,这个带着隐晦的深刻贬意的词;有人说她嫁到贵州老区去了,嫁给了一个五十岁的果农。这三种说法,我更愿意相信是最后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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