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那眼泪
一直不愿意离开自已依恋的这座城市,但又无法推断离开的日期。汽车总站永远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车上车下弥漫着悲欢离合的喜与伤。林志奇坚决不要她母亲来送行,她说本来快乐的喜事她最害怕她母亲硬无缘无故地制造出哭泣的气氛。而此时,我在车上,外婆在车下,隔着玻璃窗,老人家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不知听过多少遍的叮嘱。外婆的话让我触类旁通地涌起再次被抛弃的伤感与别离的无奈,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儿全跑出来。
中心校建在一座独立的山头。学生来自小镇和方圆十几里的村庄。
日子一天天很寂廖水过无痕地滑过。我温顺的外表其实掩蔽着深藏不露的孤僻,而盛满了忧郁的孤僻所显现的便是落落穆穆。
如果说我是一颗飘浮不定的油星,那么,林奇志简直是一条得天得地肆无忌惮的野鱼。她快乐无限,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忧郁忧郁?
九月底,小镇的大鱼塘清塘,清过的鱼塘里散落着一些泥娃娃,他们摸索那黑糊糊发出霉水味的泥浆,寻找小鱼小虾之类的,都是十来岁的小子,只有林志奇一个大姑娘。她袖子卷到肘上,裤腿卷过膝头,额头前的发际抹一层厚泥浆。我跑去看她时,她正好抓住一条泥鳅,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哇哇乱叫。
几乎与此同时,岸边围观的人群也传来一阵哗笑。
开春上山挖怀山,夏天上山摘野果。“哇,山里埋藏好多好多快乐耶!”林志奇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狂喜,她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发现快乐挖掘快乐。
中心校的老师一般不会轻易进行家访。一来山里的孩子也像大山一样纯朴,二是在家长盛情之下,教师实在没有办法空手而归,而面对并不富裕的村民,做老师的又无法做到坦然自若授之无愧。所以,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动用到显得十分郑重其事的家访。不过,林志奇却例外。
有一天,林志奇气喘嘘嘘来找我,劈头就没头没脑的一句:“还记得我们老师教过的什么宋什么的诗吗,对了,虞卿亦何命,穷极若无聊。”没待我有任何言语,丢下一头雾水的我,旋风般地又跑出去了。
第二天,她扛着一个鼓囔囔的大蛇皮袋来找我“借钱”。左一个“好妹妹”,右一个“好妹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丑样。最后,她挥动着手中的两百块钱,才满面春风地告诉我:“紧急救命用的!”
南方的春天其实很冷,风渗入骨髓,犹似把一件一件衣服剔去。林志奇扛着大蛇皮袋歪歪扭扭地走在前面。顺着羊肠小道,进了松树林,一路上林志奇竟然一声不吭。
“到了。”随着一声招呼,林志奇所说的“紧急救命”一一呈现在眼前:这是一间在风中抖抖索索的草屋。听见我们说话声,一家老小从洞门鱼贯钻出。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地躲在母亲身后,露出菜青色脏兮兮的小脸,怯生生地望我们。这么冷的天,他们还只穿一件单衣呀。风冷漠地扫过来,我清晰地听见他们哆嗦的声音。我们急忙走进屋子,四面灌风的草屋与外面一样的寒冷。这是什么家呀,除了有人住在这儿,几乎什么都没有啊。我急切地往口袋里拿出冬衣给他们,心里一片荒凉,眼睛生长出酸涩的东西。
当女主人再次千恩万谢并接过林志奇递过去的五百块钱时,林志奇非同寻常的表情我从未见过,她认认真真地说:
“大叔大婶,您俩先别忙感谢我,我有话不说出来就对不起这两个可爱的弟妹。我老师说过勤能补拙,意思是说,人只要勤奋勤劳不好吃懒做,最起码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就不用挨饿挨冻。大叔大婶,你们觉得我老师说得对不对?”
风不吹了,草不动了,女主人和男主人的脸轮回地发红发白,都默不出声,四周真的静极了。